打從記事起,我便時常被突然撕裂青空的悠長轟鳴的汽笛聲嚇得激靈。這時,如果趕忙從窗棱底部望向聲源處,便能瞅見一團白云緩緩升騰,在風兒的簇擁下,有時變作大煙圈、有時散作棉花糖,不多時便飄散于視線之外。
在長久的盯視下,白煙圈化作了表盤,記憶的時針開始飛轉,光陰快速回撥到小學時的某年盛夏,鳴蟬們此起彼伏在樹梢上扯著破鑼嗓子呲了哇啦。父親今兒個不知因何興致頗佳,決定領著我去上班的地方開開眼。我一路連蹦帶跳、興致勃勃地跟在后面,漸漸,馬路消失了,再之后,鐵軌出現了,順著鐵軌向遠方眺望,我一下就看到了只有《鐵道游擊隊》里才見過的火車頭——黑油瓦亮泛著金屬光澤的“上游1381號”!
它好像早就預料到有一天我會來,就那么靜靜兀立在那里,像唐太宗麾下桀驁不馴的白蹄烏,從宛若鼻孔的大煙囪里股股地噴著白汽。站在它跟前,巨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,原本噪雜的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,小不點的我就像桑丘·潘沙那樣,目瞪口呆躲在原本偉岸的堂·吉訶德后邊,仿佛被抽了魂一般,霎時便被這個金屬鐵疙瘩給鎮住了。
沒見過大世面的我,直勾勾地呆看了半天,才想起用手托起口水淌了一地的下巴。在父親的呼喚下,我趕緊三步并作兩步,爬到“上游1381號”駕駛室外。
作為拉動第一次工業革命飛奔的偉大發明,目之所及全是裸露在外、線條粗獷、碩大無比的金屬構件,越往駕駛室里走,迎面的空氣越發悶熱焦躁。原來,心臟一樣的巨型蒸汽鍋爐一直保持著待機狀態,微微震顫地將空氣點燃,還通過爐口縫隙連續噴涌,把雄性的荷爾蒙注入到鋼筋鐵骨的每寸肌膚,不管是燧人氏遇見普羅米修斯,還是祝融對上赫菲斯托斯,此時此刻,“空氣在顫抖,仿佛天空在燃燒”。
在父親的提醒示范下,我有模學樣地舉起比我還高的鐵鍬,戳在近旁的煤堆上,先用右腳對準鐵鍬狠蹬一腳,煤進鐵鍬后下壓抽出,然后再用右腳踏住爐門前一個突出的圓形腳踏裝置,爐門便呼的一下開了,之后頂著沖出來無數劈頭蓋臉的火蛇,飛速地把鐵鍬上的煤拽進去就立刻抬腳。這可不是件輕松的差事。我環顧狹窄逼仄的駕駛室,甩開膀子麻溜地攀上司機的座位。不可一世的機器怪獸這么輕易就被我征服了。
各種光怪陸離的幻想場景挨個裝模作樣地耀武揚威一番后,父親心有靈犀地來到了身后,我的天吶,蓄勢待發半天的“上游1381號”這下真要開動了!
轟隆、轟隆、轟隆隆,疏通了全身的關節后,憋悶了許久的老伙計滿血復活了。從靜臥不動到蹣跚踟躕,再到雙腿矯健直到飛奔如虹,渾身都充滿了力量,那是前進的力量,旺盛的力量,一往無前還所向披靡的力量,我的心也隨著窗外變換的風景而激情雀躍。伴隨著史蒂芬遜的力量,工業革命的力量,一聲高亢的汽笛聲,將時空發生了扭曲,迅速把我從中抽離,瞬間回到了眼前……
物競天擇,即便再不舍,也阻擋不了時代的變遷。2006年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后,在噴出最后的白煙響鼻,喊出最后如雷貫耳的酣暢淋漓后,“上游1381號”滾燙火熱的巨大心臟漸漸由暖轉涼直到冰冷,勞累一生的“上游1381號”終于能卸下負重,頤養天年了。
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的“長槍短炮”們滿懷無限的不舍與敬意,紛紛連按快門,不斷咔嚓下“上游1381號”萬眾矚目的榮耀謝幕瞬間,將雄壯有力的舊時光定格封存。在它的身后,芳華也隨著一并定格遠去的老工友們輕輕別過身子,用力瞪著眼里噙著的淚花,一語不發地祭奠著曾經熾烈的火熱青春。
好在“上游1381號”雖然原地退休了,但依然時不時能受到新老工友的親切熱情、精心照料,有時乍一看,比退休前還要鶴發童顏呢。這也讓“上游1381號”多次在百無聊賴的午后神游太虛時,恍惚自己早已沉眠的心臟,仿若又開始了有力地跳動,意氣風發地馳騁在廣袤的大地上。
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,下班的廣播聲總是適時響起,將夕陽余暉下渾身泛著金光的“上游1381號”拉返到現實當中。每當這時,一臉慈祥的“上游1381號”便會悠然自得地瞇著眼,期盼美夢延續、舊日重現……
突然有一天,來了一群陌生人,將“上游1381號”粉刷一新后,便將其帶離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土,安置到了一個陌生熙攘的公園化新居。不多時,它周圍便聚起了十里八村的群眾。大家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大塊頭充滿了好奇,烏泱泱圍著它評頭論足,特別是中青年們挈婦將雛,對著老火車頭懷念復述著童年,一家子其樂融融、無比溫馨。對此,即便是一輩子走南闖北、閱人無數的“上游1381號”,也按捺不住沉寂的內心,心潮澎湃地靜靜回應著大家,熟悉著新家。
一個星期后,圍觀“上游1381號”的人不如剛開始多了,有些問題的話頭剛出嘴邊,能接下茬的人掰指頭也沒幾個了。再一個星期,留意“上游1381號”的主要是遠處周邊稍晚得知消息或行動不便的老人們,除了新到此地游覽、辦事的,基本看不到年輕的面孔了。一個月后,除了個別偶爾駐足把“上游1381號”當作地標確定方向而順便看一眼的人,每天匆匆而來、亟亟而過的各色人群已經把“上游1381號”當作空氣一般視若無睹而無人問津了,常伴的只剩下三五不時得閑休憩的阿貓阿狗們。
半年過去了,一年過去了,好多年過去了。熟悉的環境愈發生疏,曾以為搬離工作崗位便能重獲新生,可以發揮余熱的“上游1381號”,彷徨了、失落了、苦悶了,它就跟大樹一樣,離了地氣,斑駁得毫無生機。它被封閉在一個人造的寂寥圍墻內,猶如動物園里囚禁的猛類,再也沒有了流光溢彩,完全失了神氣活現,除了飛鳥走獸偶爾光顧,已經難覓曾經熟悉的面孔。腦海里那些活靈活現的片段漸漸散了開去,全都記不得了,心雖然早已冰冷,但這次,似乎連大腦也開始冰冷了——活著只是為了等死,可,曾經活過么?好像有,又好像沒有……
狐死首丘,葉落歸根。對于風燭殘年的“上游1381號”來說,這只是一種奢望。被冷落疏忽的“上游1381號”找不到家了,銹跡斑斑的家的記憶隨著夜幕逐漸沉埋,在雨打風吹中稀落落、淡淡疏。
有人說,每個人都會去世三次。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的時候,從生物學上來說他已經死了;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時候,從社會上死了,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位置;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他的人忘記他的時候,那時候才算是真正的死了,永遠的去世了。幸好,我親愛的大朋友,記憶里最溫暖的白月光,“上游1381號”,你一直未曾遠去,因為,我從未忘記過你!
一個時代落幕了,一個時代開始了。嗚嗚……
附:“上游1381號”火車頭長23米,寬3.1米,高4.5米,重99.5噸,于1971年在西山煤電太原選煤廠投入運行,2006年退役?!吧嫌?381號”火車頭陳列工程于2010年12月26日竣工。2020年8月,因太原市地鐵一號線施工需要,被再次搬離至倉庫暫存。
(作者單位:西山煤電晉興公司)